你要承担一种恒久的孤独,在自由、好奇心背后,是一种被迫时刻处于的警惕、时不时到来的失语令人身心俱疲。
一个智识上的游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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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日本人是一个美术家,而非音乐家、文学家;日本的文学则缺乏哲学、伦理深度,无法探测人性的深度;他说日本知识分子与沙皇俄国的知识分子不无相似,他们有着高度教养,却陷入社会性孤立;他还感慨日本人缺乏分析、科学能力,缺乏整体感,只生活在此刻,因此轻易地被军国体制裹挟,摆脱它时,亦毫不费力;他说,日本从前引入技术、制度,如今要加倍开放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记得,初读《何谓日本人》时的欣喜。它在文艺复兴绘画、哥特教堂、马尔罗与《万叶集》、茶室的空间与能剧见自由穿梭,文字虽不无杂乱,判断亦可能武断,其洞察却无处不在,总能在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之中,找出一种内在联结;在一个纷繁的世界图景上,辨析出日本的独特性。
这本书出版于1960年代初,半个世纪后读起,仍妙趣横生,我记住了作者的名字加藤周一。不久后,我又读他的《日本文学序论》,这是另一次欣喜,它让我想起了勃兰兑斯的笔端,文学作品与其背后的时代思潮同时涌出,判断明快、有力,全不似我习惯的日本学者,他们往往拖泥带水、逻辑含混。
对他的背景所知甚少,我却感到他是日本文化界的某种异端,拥有一种局外人的清澈。对于战后兴起的一代日本思想家,我总感钦佩,他们从黑暗中重生,创造出一个思想繁荣时刻,其中,丸山真男的缜密与恢弘令人惊叹,鹤见俊辅的敏捷、顽皮引人深思,但加藤周一让我产生特别的个人亲近感。当我偶然在他的一本书的后记中,读到这样的段落,这亲近感被正式确认了,他讲起自己的游离各地的感触,“既有剧场在傍晚六点开的城市,例如东京智识,也有戏剧从晚上九点半开始的,比如威尼斯……位于山谷间的城镇,比如萨尔斯堡,不论走到哪里风景都很别致,坐在临近谷川的咖啡馆的凉台上,传来的是人们谈论莫扎特歌剧的轶闻……但在辽阔的草原城市,比如美国的俄克拉荷马城、埃德蒙顿,是没有郊外的,驾车跑上百公里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看不到远处的山脉,也看不洛克教堂的尖塔。”
是的,他是一个游荡者,一个日本社会很少出现的脱轨者,他能摆脱对于惯性生活的依赖,拥抱陌生的文化、习俗,并因此获得了看待日本的新视角。他也是那种已经消亡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从俳句、茶道、建筑、歌剧、绘画到文学理论、政治分析、时间哲学,无不涉猎。这不正是我想过的生活吗,穿梭于世界各地,因此训练出敏锐的比较视角,能在熟视无睹的现实中,发现意外。
当然,你要承担一种恒久的孤独,在自由、好奇心背后,是一种被迫时刻处于的警惕、时不时到来的失语,令人身心俱疲。
我怀疑,家族的影响已为加藤先生指定了未来。在他迷人的回忆录《羊之歌》的开篇,就是对那位特立独行的外祖父的描述。他是明治的西化与江户余韵的共同产物。他既在新桥花天酒地,又在米兰听卡鲁索唱普契尼与威尔第,也曾前往澳大利亚为日本陆军置办战马。退伍后,他经商,并在一战中发了财。当加藤周一1919年出生时,外祖父在银座开设了一间意大利餐厅,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种情人之中,用家人听不懂的语言调情。这气氛部分浸润入外孙的血液中,尽管终身没有学会外祖父在面对异性的从容,加藤周一却学会了爱整个世界。多年后,第一次前往欧洲,他在地中海的蔚蓝海水、伦敦的旧事务所、罗马街头,都感到了童年的印记——它“不是跋涉千里终于抵达的异域,而是悠长假期后重新返回的故乡”。
外祖父代表的风采,逐渐不合时宜。中学生加藤周一发现,自己每天要在极度禁欲的父亲主宰的家庭与进行军国主义精英教育的模范中学往返。外祖父的个人趣味,父亲的耿直,带给他一种本能,一方面,逃进西方的文学艺术世界,二次大战之间的东京,“汇聚了无数的翻译文学、印象派之后的那些绘画作品的复制品和德国浪漫派的乐器,这个地方足已让你彻底忘掉日本传统文化,但又不足以让你完全理解西方文化”,同时,他也被歌舞伎舞台上的游侠与强盗吸引,“这些主人公身上都隐约潜藏着某种特质,暗示他们会沉迷女色、争强好斗和反抗权贵”。
面对越来越狂热的时代,他在一小群朋友中获得慰藉,在国民总动员的荒诞气氛中,他们谈论马拉美,医学训练则让他确认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只有在准确的事实基础之上做出可能范围内的所有结论,对无法验证的所有判断都持怀疑态度”,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某种理想,想理解整个世界,涉及人类生活的全部,既包括感觉、感情,又有无边无际的知识。
他熬过了战时岁月,吃惊地发现废墟之上的日本人突然变了一个模样,战场上的恶魔,变成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他不禁怀疑,明天,他将再度变化吗?他以一个业余作家的身份,参与了战后文化重建。这段经历也令他对日本社会保持着终身的疏离感与批判性,当有机会前往法国时,他毅然将自己抛入一个新轨道。短暂的学习,最终变成一场漫长的追寻之旅。他甚至放弃了一段京都的恋情。那个迷人女子让他对传统日本产生新的感受,不过,欧洲更自由、热烈的姑娘们,总给他新的诱惑与灵感,并最终找到自己的真爱。作为一个战败国的年轻知识分子,他在对西方的探寻中,也要克服自己与日本的身份焦虑。1955年,他在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中说,日本就是一种杂种文化,它无须追寻那种纯粹性,这也是它的独特性来源。他放弃了医学,还前往北美教授日本文学。你可以想象,面对一群加拿大青年,倘若你要说清楚元禄时代或江户末年的审美趣味,必须提供一种更普遍的视角。跨文化交流的迷人与挫败皆赖于此,熟悉的事物重新陌生化,散发出新的魅力,同时,你又可能陷入失语,挣扎于表层的交流,广博与深刻常彼此嫌弃,不愿共存。
我希望向他请教。很可惜,加藤先生于2008年去世,直到去世前,他仍是个不知疲倦的旅行者,手不停挥的写作者。在阅读《羊之歌》时,我不断感到,尽管所处时空不同,思想的深度与广度皆相去甚远,我们也是某种同路人。尽管一个民族的深层思想结构的阴影浓烈,但个人仍有可能获得自由。他没有成为外祖父般自由自在的花花公子,却是一个智识上的真正游荡者。
题图
淡豹
许知远
出生于1976年,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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