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栋 画|马桶
讲个故事，挺真的。
小时候住在单位大院，院子里什么人都有，形形色色，卧虎藏龙。
有个老头子，跟我外公早年间就认识，经常在一起，两个人都是退休的，没事喜欢聚在一起，喝茶饮酒讲过去的事，我负责打酒买卤菜买瓜子。好处是剩下的几毛钱可以给我做跑腿费。
这个老头子姓肖，都喊他肖老倌，他退休前在造纸厂工作，退休后自学周易，先天八卦，文王八卦，梅花易数，麻衣神相。特别擅长的是相术，不是相声技术啊，是相面之术。
他后来在溁湾镇的中心花坛那里摆了一个看相的摊子，还搞了一个所谓的灵雀子给你叼签。他每天上午看相算命，下午雷打不动到我家扯粟壳。我外公问他：“你看箇多相，跟别个讲命，到底讲真的讲假的？”
他回答：“我大概看能懂一半，我十句有九句是假的，只讲一句真话。天老爷也不会怪罪我箇个孤老头子。”哦，他没后，但有老婆。
有一天，他刚出摊，被联防队抓了，讲他搞封建迷信，要抓去写检讨。那个年代，联防队还是很牛逼的。大家都笑他手艺不行，出门不照个镜子，看看今天会不会走霉运，他只是笑笑，也不尴尬。
后来，外公身体不好，躺在床上了。他来看外公，外公问他：“你看看我，还有好久？”
他沉思了一下，说：“你箇个病，立春就会翻身，要不就会好，要不就去咖哒。”
外公听了点点头。立春那天，外公下午一点去了，大舅舅给他翻身换新衣服……
肖老倌后来继续看相，只是老朋友越来越少，显得更加孤独。有一天，他起床之后洗了把脸，并没有出摊，而是拿着存折去取了钱，到平时常去的茶馆还了茶钱。然后把剩下的钱给了老婆，还去了电报局，给外地的亲戚发了电报。最后自己换好了全套寿衣，躺在床上，做佛家吉祥卧。他老婆刚想问他到底怎么了，一看，断气了。
我外公在的时候，肖老倌常说，他看相也点破了好多次天机，救过要自杀的女人。自己也会短寿双肖，到时候只看菩萨能不能救他一把。
下面讲他的第一个故事。
肖老倌有一天正在街边摆摊子，看到一个年轻妇女走路，他又习惯性的说出了他的揽客的话：“你站哒，我有事跟你讲。”
那个妇女一下子真的站住了，跑到肖老倌面前对他说：“你有什么事讲，快点讲。”
肖老倌看了一下她的相貌，又让她报了生辰，自己换成了天干地支，慢慢算了一下。他心里一惊，他算出来这是个死八字，也就是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他脸一沉，说：“你箇个人是何解啰，给我一个死八字。”
那女的立刻跍下来，说：“是的呢，箇是我老公的，他被撞死哒！人跑咖哒，我也不想活哒，我本来就是想带着我妹子去跳河的！”
“把你的八字报过来，我看看你的命！”
女人老老实实报了过来。肖老倌算了一下，告诉她：“你命里有两个老倌，你妹子孝顺可以养你的老，你后面的老公带哒一个崽，也会孝顺你。你不要死。你死会拖累你妹子的福气，而且你现在的老公会生生世世缠哒你！”
那女的一下就哭了出来，“真的？”
肖老倌说：“当然，你给我33块3毛3，你箇个八字我算准哒的。”
女人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说可以回头送来不，肖老倌不肯，让她到边上借也借来，边上围观的好心人还是多，借了两个人借齐了，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肖老倌讲完这个故事，我外公问他：“看得箇准？”
他说，也不太准，她结婚两次是对的，后面的事是他现编的。他就是想让女的活下去。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多钱（那时候33块3毛3不少了），就是要让女的确信他讲得对，给了钱，心里会踏实点。
我外公说：“女的想不开就是一时，也搭帮你点醒哒。”
肖老倌叹了一口气，说：“不晓得阎家五爹（长沙人对阎罗王的称呼）会不会怪我，今天没收到箇个人。”
肖老倌自述也做过几件好事。比如有一个回，他正摆着摊子，一男一女，带着一大帮人急匆匆到处找人去湘江里捞尸体，女的边走边哭，她早上打了儿子一顿，儿子就跑出门了，有人看到他往江边跑，整整一天不见人，他们两夫妻急死了，带着左邻右舍到橘子洲大桥下面去寻，没看到人，只看到了儿子的鞋子和衣服摆在江边。
这下他们都以为儿子一时想不开，跳了河了！男人说要是儿子死了，就要打死这个婆娘！当时计划生育很严格，独生子没了，确实相当于天塌了。
肖老倌看了一眼两夫妻，三庭五眼都不是命里子嗣夭折的相。就立刻喊住了他们，说：“莫急，你们乱跑也不是办法，给个字，我来给你们测个方向。”
两夫妻也是急得没办法了，女的连忙写了一个儿子的“子”字给他。肖老倌哈哈一笑，“女人写‘子’，箇是一个‘好’字，你们的崽好得很呢。报个生辰来，我看看他在哪里。”
他听了生辰八字，又起了一卦，直接就说：“去湘江大桥边上的小桥那里，上橘子洲头，往北喊三声‘好崽，回来吃饭呢’，往南再喊三声‘屋里人都讲你是好崽，跟爸爸姆妈回去啰’。”
结果还真是，他们儿子调皮，下河游泳玩，又怕挨打，顺着便桥躲到橘子洲头偷橘子吃去了。这下听到家里人喊他好崽，没怪他，一窜就出来了。一家人欢天喜地回了家。
我外公问肖老倌，他怎么晓得那个细伢子没跳河。肖老倌讲，第一是两夫妻不是断子的相；第二，跳河的小孩子他看得多，没人会脱了衣服鞋子跳的。他起了一卦，是个遁卦，就是躲起来了。所以才让他们去找，不要吓着小孩子，讲点好话，自然出来了。
我在边上听完，搞得我心里痒痒的，喊我外公跟我做一对卦，我也想学打卦去，哈哈，结果差点送我外公追哒打！
再讲一个他破禳意子的故事。
长沙这边把巫术和建筑木匠用的厌胜术都叫“禳意子”，读若“洋意子”，但实际上跟洋人的玩意没一分钱关系。还有一部分点打术也叫禳意子。
肖老倌以看相闻名，所以有人会请他去破一破禳意子。下面要讲的这个局听起来蛮吓人，说是这户人家里半夜总是呜呜呜的有鬼叫，而且屋里不时传出来很臭的气味，怪得很。
那个年代，有一部分自建的私房，在窑坡山上，也就是现在的绿地湖湘中心那里。
这个请肖老倌的人呢，是跑中巴车的，赚了一点钱，翻修了一下房子，结果刚翻修完，就出事，先是车子被扣了，好不容易搞出来，紧跟着又撞伤了人，接着自己房子里出现了这些古怪。
别人都说他被鬼附了身，或者是翻修房子的师傅搞了他的禳意子，因为他没有招呼好那两个做事的隆回木匠师傅。工钱虽然没少，但是每天饭菜不行，也没给老师傅打酒添菜，上梁办酒的时候，也没请师傅坐上座，所以肯定被他们做了风水局。
邵阳隆回木匠是有名的手艺好，但是心眼多，除了手艺之外，也会点禳意子。房主怕中了招，就请肖老倌来看看。
肖老倌呢，会看相，也会打卦，但是对风水局、解煞、破点打、看伤等方面都不蛮懂，破禳意子更加不懂。
但是人家来请了，自己又要装成高人，所以就去人家家里先看看。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完，肖老倌没作声。房主也是急性子，连忙搞起一桌菜，有鸡有肉，还上了一瓶白沙液，请他吃饭。
肖老倌后来讲，当时他只是感觉这个房子里有问题，首先是门窗都是朝内开，然后厨房厕所都在南向，房子大门朝西，院子里还有棵桑树。
但是隔行如隔山，肖老倌不敢乱讲，只是说，他要算一下，还要请两个朋友一起来。“你莫急，箇个事是人是鬼都不要怕，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你等我明天带两个大师傅来！”
肖老倌请的两位帮手，也确实是对路数的。一位叫王娭毑，这位娭毑原来是衡器厂的退休厂医，是有行医资格证的人，开了一个中草药店加南食柜台，还兼卖香烛。就开在溁湾路小学那边。
王娭毑平时戴着一串油亮的黑檀木佛珠，专看妇科和儿科，谁家里要是说有煞，或者谁感觉最近被鬼附了，都会找她，她经常给一些人烧纸供祖宗，拜土地或者帮人家化煞。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总是发痧，都是王娭毑给我用瓷片刮痧。她人真的很好，帮别人做这些事，一般不收钱，最多要你给几块钱，买点草药或者香烛纸钱。
王娭毑跟香港那个鬼婆罗兰不一样，她长得慈眉善目，听到肖老倌一讲人家家宅不宁，背起一个布包就要去看，什么条件都没有谈。过去这些人，心中真是有“道义”两个字的，听说街坊有事，二话不说就去帮忙。所以，她儿女双全，高寿而终，走的时候，一路上街坊们的鞭炮不绝，这是后话了。
肖老倌喊的另一个帮手就是我外公，我外公跟他亲戚在藩城堤开过三年荒货店，荒货店是比废品店高级，比当铺差一点的店子，荒货店的伙计经常会收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他们的师父都会传一些手段。
火烧长沙之后，荒货店没了。外公后来又在湘江边跟着帮派打过码头，他写得一手好字，会打算盘，所以做了账房，又跟一个国民党伤兵学了巫家拳。
我外公听说是房子有问题，立刻带了他的开山子藏身上跟着去了。大家会问，什么是开山子？就是木匠的斧子，长沙人忌讳这个“fu3”，因为跟虎同音，所以，把斧子叫开山子。为什么要带开山子去呢？因为老师傅用的开山子都是自己最顺手的，要跟你改个什么局，或者破你的禳意子，都会用到这个开山子和裂钻子（手工钻）。厉害的师傅有一整套工具，还包括凿子、刨子什么的。我毕业前实习的时候拜了师父，在工地上，也送了我一套。
这下，肖老倌请了两个帮手，再去房主家，底气都足些了，听我外公讲，“那他走路都打闪”，就是一摇一摆的意思，长沙人也喊“走蟹（hai3）路”。
三个人很快到了房主家门口，那是晚上八九点钟了，房主看到这三个人一起来了，立刻堆了笑脸出来，一圈圈的盒白沙开出来，连忙搬椅子泡茶。大家就坐在他家屋外的坪里扯谈。王娭毑抽了两根烟，看了看房主，又进了屋，看了一下房主的爸爸妈妈。出来摇了摇头，示意没问题，没什么煞。
肖老倌看了方位，又详细问了房主的八字，准备起卦。我外公喊停了他，因为我外公顺着他家南向的厨房厕所外面走了一圈，走到了化粪池那里。他站在那里听了一下，发现有动静，里面的粪水翻得响，还有咕咕咕的叫声。
房主一听吓得贴着墙不敢动了，问：“何解是细伢子的哭声？”
我外公是见过世面的，问他：“你翻修房子下水改了不？”
房主说请了朋友重新换了管子，我外公继续问他，管子是哪里来的，房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朋友是公家哪个单位的，偷了一点公家的水管子帮他换的。
我外公平时最看不起占公家便宜的人，看了房主一眼，不做声。直接顺手就把化粪池的水泥盖板掀起来了。我外公解放后在西区市政维护队，对管线很熟悉，以前估计也遇到过这种事，而且手劲还蛮大。
板子一掀开后，只见化粪池里面一阵翻动，几条大黑鱼在粪水里面钻来钻去。原来，这池子里面不晓得什么时候进了几条鲶鱼，这种鲶鱼在粪水里面居然还可以活，长大了之后日夜在池子里面搅动。刚好房主又贪图公家的东西，换了更粗的下水管，管子一粗，粪臭更容易往上翻，所以家里就胮臭的。
第一个古怪的事情就是这样真相大白。但是关于晚上的鬼叫，还没有头绪。肖老倌这时也打完了卦，是个损卦，再看了变卦，就知道这个房主应该是后代有损，但是他又是个没结婚的人。所以猜想他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损后代的事。
于是他上来就问房主：“你最近半年做哒什么亏心事，你自己先讲出来！”
房主一听，开始支支吾吾的，后面还是讲了出来：原来他跑中巴车，车上要一个售票员，他朋友介绍了一个少妇子给他跟车，妹子是宁乡流沙河的，人蛮勤快，又是那种放得开的，她老公在湘西探矿，长期不在家。一来二去，这两个人搞到了一起。结果呢，驮了小孩，那时候婚外出轨是蛮丑的事，两个人都不敢声张，偷偷去朋友介绍的县医院流了产，据说是小孩子已经成形了，流下来是个男孩。售票的妹子流完产，就没跟他跑车了，回家去了，意思是断绝这个关系。
从此之后，房主感觉时常幻听，听见小孩子的哭声。王娭毑听完，骂了一声“冤孽”，赶快在房子正南正东两个方位立了火盆，烧了钱纸，又拿出了自己布包里的一块牌位——牌位上供的哪路神仙我们不晓得——恭敬地放在房子堂屋的桌上，喊房主摆上生肉、白酒、活鱼，要她跪在那里跟着她念经（我们晓得是哪一本经，但是这里不方便讲了，因为有的宗派认为那是本伪经）。
王娭毑搞了半小时，又把自己带着的米饭围着房子撒了一圈，做了舍食。又喊人从她店子里拿了七套金箔衣箱子和一个纸屋子，焚化了。告诉房主七月半要换一个大纸屋子焚化去。房主听得脑壳只个点。没想到这样一搞，房主感觉浑身轻松多了，心里压力也没了，硬讲是王娭毑帮他驱了小鬼。
我外公这时候也看完了整个房子，讲：“隆回木匠是好人，你房子临路，门窗内开是怕你突然开窗开门碰哒过路的人，大门朝向是避开了正对下坡，人不走下坡路。桑树冇砍是因为小学生春天都喜欢养蚕，方便大家摘桑叶而已。整个屋子没问题，你晚上异响应该是梁上的木头新旧不一造成的，新木头含水足，又赶工，冇烘干；旧木头含水量低，木匠师傅比较负责，用了铁箍固定。但是他们没考虑到，长沙天气回南天潮湿，一到热天又是暴晒，现在新旧材料互相挤压，造成哒‘夜莺地板’的效果。所以大梁晚上就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外公为什么晓得夜莺地板呢？因为日本矮子投降的时候，他们码头上来了一批荒货，就有一批日本矮子用过的榻榻米地板，结构很奇怪，踩上去就响，不晓得是鬼子哪个司令部的。
我外公爬上去用开山子给梁上划了几道，晚上果然不响了。
后来呢，那个年代，流行什么狗屁大师，事情传得越来越神，讲我外公有神打，是个高人，讲得到处都是，搞得我外公好久不出门，出门还戴个草帽子。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肖老倌也算是露了脸。后来找他搞禳意子的人越来越多。有次一个小孩子的父亲来找他，这个小孩子有二十多岁了，是我小舅舅的同学，我见了也喊舅舅。他姓王，长得很帅气，梳着三七开的分头，经常穿着一件格子西装，皮鞋擦得噌亮，号称小丁力，就是上海滩电视剧里的那个丁力。
他对我很好，因为我嘴巴子热闹，舅舅长舅舅短的喊，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当舅舅，也是很开心的事。他见到我，不是买根油条，就是买个葱油粑粑把我。我家虽然不穷，但是对我的饮食一直控制得很严，外公告诉我练拳不能乱吃东西，所以有人买点零食给我吃，我真的好欢喜。到今天我都记得王舅舅的好。
他早前谈了一个女朋友，是个护士，妹子一开始跟他相处得蛮好，经常跟他一起到我家来玩。我们家是大家庭，四方朋友都接待，他们来玩，外公外婆还会特别加菜留饭。那个护士阿姨讲普通话，蛮文静的人。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突然阿姨不理王舅舅了，王舅舅怎么约她，就是不出来，找到四医院去，人家也不理。
最后通过他们护士长带口信才晓得，是阿姨家里不肯让他们再交往了，讲王舅舅只有高中学历，在建筑公司是临时工，而阿姨是中专生又是正式的护士（那个年代中专生确实牛逼些），他们认为王舅舅配不上。王舅舅想去当面跟她爸爸妈妈谈下，告诉他们，他很快可以转成单位的正式工，他晚上还读了电大，是个很上进的青年，希望争取一下机会。结果阿姨的爸爸妈妈只是跟他通了电话，讲：“我们女儿不能耽误在小地方，谢谢你。”
哦，她们家是武汉的，确实那个年代看我们长沙是乡里。
这下王舅舅被打击得要死，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了这种气，心里肯定不好受。我小舅舅去劝了几回也没有用，他成天就是一个人躲在房里碎碎念。
那个年代，男女对感情的事还是很认真的，王舅舅又是个比较敏感的人，这下精神不正常了，把他爸爸吓死了，哄着他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建议住院，他爸爸不肯，这么帅气的崽要是住了精神病院，那不成疯子了？所以又接回来，请了肖老倌来看看。
肖老倌脑壳都是大的，他只是一个看相的，顺便搞只灵雀子骗骗人，怎么变成要跟别个解决感情问题的专家了呢。肖老倌去了他家里，王舅舅还是比较正常，跟肖老倌搬了椅子，倒了茶，跟他聊了一会，只是一边聊天一边搓手，问三句答一句的样子。
肖老倌照例问了年庚生月，还特意问了出生的地方和排行。他细细看了王舅舅的面相，又特意看了他的手相，并且奇怪的是，肖老倌把王舅舅左右手都看了。
看完后，肖老倌笑了笑，对王舅舅的爸爸说：“冇事冇事，年轻人姻缘有点坎坷很正常。安心啰，过一向就有好媳妇上门的，那怕还不止一个，你还要多挑选呢！”
肖老倌的话王舅舅也听了，腼腆地笑了笑。后来几天，王舅舅正常上下班了，没有什么事的样子，他爸爸也以为他没事了。
但是那几天，肖老倌到我家，有点长吁短叹，我外公问他何解，他又不肯说，最后逼急了，讲：“可怜一个好崽，阳寿冇尽呢，不晓得箇一关过得去不，过不去就冇办法哒咧！”
“是不是王伟？你快点想个办法啊！”我外公一跳就起来了，把肖老倌吓得一弹。
原来，肖老倌虽然对破煞、解禳意子不太里手，但是在相术上的造诣已经很深了。他讲过，看相不难，并不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一个人的步态、神态、眼神、手相、面相以及身体特征都是相的一部分。比如一个人走路喜欢插口袋，头往前一伸一伸，一条直路不走，东游西荡，一般喊游手好闲相，行内喊“獐鹿之相”，这都是早死的相。很多人，都重视面相手相，其实那都是表面，一个有点内子（有本事的意思）的相师，都是从内到外看气运的。
这里我多说一句，有时候听过肖老倌讲的相术后，再去看一个人，确实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他那天看过王舅舅的面相、手相、神态气质后，感觉他印堂发黑光，而且王舅舅的眉心有一点连心眉，讲话的声音有点嘶哑。最关键的是，王舅舅眼睛的神气已经散了，虽不是三白眼四白眼，但瞳孔已经没光了。肖老倌又仔细看过王舅舅的手相，天地人三线都不好，左母右父，左少右老看过后，显示出早先失母，青年有大凶。而且，右手上，看不清晚年了。确实，王舅舅的妈妈走得早，他自己看来也是有一大关要过。
肖老倌讲，到时好多媳妇让王舅舅挑，意思是到时候会有很多纸人媳妇。结果估计是王舅舅的父亲没听懂。
我外公又问肖老倌：“那你有办法不罗，箇伢子真的蛮好呢。”
肖老倌讲，王舅舅阳寿应该是过七十的，但是人啊，讲不定，“他箇个样子，我怕他箇一关过不去，他鼻子山根位有一条横纹，是最近才发出来的，我怕他有横祸啊。”
我外公听到这里，用白铜水烟袋装了一袋水烟，叭叭地抽了起来。是的，我家还是有点古董的，这烟袋纯铜的，雕工极好，是我外公火烧长沙后收的荒货。
肖老倌又讲，还是让他爸爸带着他去南岳走一趟好些，南岳大帝保远不保近，去一趟衡山，去祝融峰，给火神爷上下香，这伢子命里缺火，最好是在衡山住几天，南方属离，南岳又是祝融峰为顶，看看保得住他不。
我外公跟我小舅舅讲了，我小舅舅本身也不太信这些玄学，随便跟王舅舅聊了一会，王舅舅笑着说：“有宝气呢，我不得去。”
肖老倌还特意起了一卦：艮上兑下，让王舅舅注意安全。
再过了一周，听说王舅舅住院了，就在四医院，讲是在工地上不小心踩了夹板上的钉子，三寸长的蚂蝗钉穿透了脚掌。想着王舅舅可以再看见他前女友了，我们还在笑，说看看他还有机会不。
没想到，三天不到，传来了王舅舅跳楼的消息，从七楼跳下，当场身亡，死的时候，手上带了一枚银戒指，是当时他谈爱的时候打的。
出殡当天，他同学搞了一台东风140放着灵柩，同学们帮他扶着灵，我舅舅扶着遗相，他爸爸在边上哭得晕天黑地。我外婆牵着我在路边放鞭炮送他一程，我虽然小，心里也难过，这个舅舅真的太想不开了，何必呢。
要是换到现在，不晓得好多妹子倒贴他，人帅，性格好，而且他后来单位效益也很好。
肖老倌那天没出摊子，在我屋里坐了一天。哦，确实，灵车上放了八个纸人扎的妹子，任王舅舅挑选。
肖老倌后来又遇到了一个特别奇怪的女人，这个相，是他一辈子看过最奇特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是一个初秋，肖老倌刚刚出摊子就碰上了下雨，这个看相跟撂地说相声一样，刮风减半，下雨全完。肖老倌只好躲在溁湾镇老中国银行屋檐下面避雨。
到了中午边子，雨渐渐小了，一个撑着一把黑伞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只见她四十左右的年纪，烫着当时流行的卷发，穿着自己针织的盘花扣毛衣，脚下却打着一双赤脚。那虽是改革开放初期，大家不是很富裕，但是买双套鞋的钱还是有的，一个打扮还算正常的女人，怎么会打着赤脚走路在街上呢？难道是穿着真皮鞋子怕走路打湿了？但是她手上也没提着鞋子啊？肖老倌眯着眼睛瞧了一下。
接着看到这卷发姐姐去十字路口的胡记姊妹槟榔摊上花两块钱开了两个究脑壳，点上了芝麻桂子油，装在了纸袋里，转身往回走。这个胡记槟榔，也是长沙当年槟榔的八虎一豹之一，只是时过境迁，不知道还存在不。我当年也是长期花五毛钱开一个壳子，三开，点上桂子油芝麻，可以嚼一上午的。
肖老倌观察了一会这个妇女，趁她走过自己身边，又用上了他的揽客金句：“你站哒啰，我有话对你讲，讲得不对，你走，讲得对，你就给个红包啰。”
卷发姐姐瞟了一眼肖老倌，真的站住了，没想到她讲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疯子呢，我是有病，所以下雨天打赤脚出来扯点地气的，师傅你不要管啰。”
肖老倌严肃的讲：“你不要听那些人乱搞，你箇个病是心火，不能再扯地气哒，你是心病，不是体病！”
那卷发姐姐一愣，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坐在了肖老倌的摊子前面的马扎上面，意思是想请他继续讲下去。
看相算八字的啊，也跟做地产销售的一样，讲究开门三板斧，几句话把你圈住。这个生意就开张了。
肖老倌看到人家坐了下来，心里想，这个生意做定了。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准度，但还是认真先相了一个面。他讲过，凡是看女性的相，主要就是看夫、看子、看财三件事。看旺夫克夫主要看鼻子，要丰满隆起端正，不偏不倚，肤色要明亮湿润，鼻子上还要不起节，就是旺夫，反之克夫；看子，主要看颧骨，要明亮平满，不外冲、不破、不能有斑麻痣瘰，那就是益子多子的相；财星在六府位，无冲无暇，便是旺财。
女人重点还要看痣，痣在妇人脸上位置不对，命数也不对，大家喜欢叫美人痣、好吃痣、媒婆痣、淫荡痣什么的，都是相书上有定数的。
肖老倌看完了女的面相，对她讲：“你未必还冇结婚的啊？”讲实话，江湖相师，一般不会这么直接的丢海底，都是先玄之又玄地讲一通你婚姻困难，但是有缘注定之类，对没结婚或者离婚的都有用的两头话。但是肖老倌这个人，确实水平到了位，他又擅长头三句就镇住客人，所以他就直接丢了一句海底，断定卷发姐姐没接过婚。
那卷发姐姐明显一顿，看了一下肖老倌讲：“你认得我？还是看出来的？”
肖老倌当时就笑了，“我每天看无数人，哪里认得贵人你家在何处，份属哪方啰。我是看哒你的三庭六府，得出来的呢。你命数是箇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
卷发姐姐点了点头，跟肖老倌讲起了身世，她屋里是矿冶研究院的，父母亲在文革中受了批判，但是都平反了。她有个弟弟，也在矿冶，常年在野外工作，不归屋里。她自己在九所做服务员。然后，她报了生辰八字给肖老倌。
肖老倌其实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初秋的时候，下雨天还打着赤脚特意出来买槟榔，肯定不是给自己老公买，一般只有长辈叔伯之类的想吃，才会特意出来买湿壳子。这女的打扮入时，但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是有心结。
再看她的步态和面相的地阁，分明是没出阁的黄花妹子才有的相。看年纪却不小了，一定是婚姻困难，所以他首先就点了她的婚姻问题，一下就说对了。女的一报生辰八字，肖老倌一推，吓了一跳。
这位姐姐居然当时已经四十有三，保养得蛮好，看不出来。生的年庚时辰也蛮奇特，是个闰月闰日闰时的闰八字。肖老倌再仔细看了看卷发姐姐的手相，又问了姓名。卷发姐姐姓阳，祖上江西人，解放后迁来长沙，原来复姓欧阳，从祖上某一代起直接写成了阳姓。
肖老倌看完了阳姐的手相，讲了一句：“你有过那好的机会，何解不把握呢，你的命数，是个官太太命啊。但是看你的面相，又有点子克双亲啊，妹子。”
阳姐抬头望着肖老倌，直接来了一句：“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讲的看相师傅哒，上次我屋里请的师傅也是箇样讲的，还要我下雨天打赤脚扯地气降心火，你要我何式搞呢，师傅啊！”
原来如此。
肖老倌摇了摇头，接着说：“你是女生男相呢，听我来给你仔细讲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介绍：谢栋，男，长沙土著，不惑大叔，做了20年地产，写过扑街小说。原笔名“快刀浪子”。日常喜欢听故事和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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